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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多事之秋(未完稿)

正文 多事之秋(未完稿)

电车轰隆轰隆,夹着铁轮轧在铁轨上吱呀吱呀的声音,和着不断的铃声,在喧闹的市声中,从静安寺路驶过卡德路,跑马厅,停在更嘈杂,百万种闹声汇合在一处的大马路先施公司门前了。

“嘘……”口笛在叫,于是马路上横的流,街市的流,人和车马,全停住了,而直的马路上,挤塞的人和车同时汹涌的奔去。笛声是从马路当中指挥台上发出的。那里昂然挺立着一个印度巡捕,厚厚的红布堆在头上,浓的短须抹在下颏上,闪烁发光的纽扣在那雄伟的身躯上,那大英帝国巡捕房的制服上。

车子停在马路不动,后面又有车加紧塞来。马路两边公司八层楼的洋房高高的遮着,路上没有太阳光,风从外滩那边飕飕吹来。商品大拍卖的旗子在空中叫啸,震耳的车声,以及人的,机器的,铁的,木的远远近近的各种嚣闹凑成一个巨大的紧张的声音的浪潮。

人们在这里兴奋着,紧张着。

电车站的月台上,从等车的人群里,挤出数不清的人,伸着,挥舞着瘦黑的手,叫着,喊着一些听不清的话,声音从那干裂的喉中吐出,又在喧嚣的声海中被打散。他们手上的新闻纸、号外、五色的传单纷纷飞散了,飞到一些站着的人的手里,又从这些手上飞到另外人的手上。正在行驶的电车的窗里也伸出手来,纸片又在电车里翻飞。前面车子刚过去,后面车又停在这里。一些人走远了,另一些人又停在这里。

传单、号外在无数人的手中打开,于是沈阳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和炮弹,以及在炮火残杀之下的东北同胞的哭声都摆在眼前而沉入心中了。沉入心中的这消息,又爆炸了人们的心,四处都蔓延着这骇人的新闻,和为这新闻所引起的惊异、愤怒和抗议。

“知道么,日本军占领了沈阳?”

“怎么不知道,就在昨天晚上呀,先用大炮轰击北大营……”

“东北有那末多军队,就一下也不能抵抗么?”

“早就传开了的,抱的不抵抗主义呀,存心让给日本……”

“军队都缴械,他们想抵抗,可是长官不准,说是奉了上级命令呀!”

“中国真是快要亡了,他妈的!……”

“政府对这事怎么样,也许要打仗了……”

“同日本打么,不会的,中国政府里的伟人军阀只会自己人打自己人,屠杀自己的民众,哪里敢同日本打呢?”

“你对于这事的观察呢,以后会怎样?”

“没有怎样,占据就占据了,还会退回去么?”

“这又是瓜分中国的先声呀,英美法帝国主义就要跟着来了!”

“这是破坏国际和约,一定会有说公道话的人出来的。”

“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先声,帝国主义进攻苏联的第一炮……”

“不,这是日本和美国的冲突呢。”

消息从市中心传遍市区,传到贫民窟工人区,那些吃不饱肚子不识字的人群都昂起了头,内心沸腾着不安和愤慨,谈论着:

“沈阳既是中国的地方,为什么日本要打进来呢?”

“我们还怕他们么,中国有四万万人,东北有这么多军队呀……”

“长官都跑了,兵士呢?”

“兵士被日本兵杀了,俘虏了!……”

“像我们这样的工人呢,穷人呢?……”

“那还不是被烧、杀、抢、掠,被日本兵当牛当马,当亡国奴吗!……”

“唉,我不敢想在那里的同胞乡亲,……”

“我们应该怎样去帮助那比我们还苦的大众呢?”

“他妈的长官们全跑了,政府把中国的土地送给别人,不管自己的人民,他们存的什么狗良心!……”

消息从都市传遍都市,从城镇传遍城镇,所有的都市城镇,都为日军在沈阳的大炮轰醒了,全中国的民众都要起来收复失地,解救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下的民众,要砸碎缚在自己身上的锁链,然而这第一天便这么过去了。

“喂!张光人,你到哪里去了?演讲也不来听?”

胡俊生一把抓住从走廊上跑来的红脸、短发、满头是汗的班长。班长同他差不多大,都只十六七岁,穿着蓝色单袍,黄球鞋。班长说道:

“我从学联来,眼下要赶紧召开全体学生大会,组织演讲队。王世杰在哪儿?”

“他们都在大礼堂,赶快去吧!”

两人拔脚朝礼堂跑去。

礼堂里传出一阵无节奏、疯狂了似的掌声。

“什么事?”两人心里都想着,急速跑了进去。

脚蹬着地,手拍着手,口里喊着,蓝布衫的海,黑的头,臂膀,在人群里摇晃、挥舞。白色的窗,灰的梁柱,都吐着鲜明的颜色,凝视这一团沸腾了的心。高高的讲台上,平日显得有点空漠的台上,现在站了好些因兴奋而红了脸的人。吴继勋站在那儿,在当中,发怒似的望着台下的群众,鼓着嘴唇,显出他的坚强。后进来的这两人,同时心里想:

“好小子,这乒乓选手,你也懂得乒乓比赛以外的事了!”

掌声慢慢低下来,叫嚣声也安静了一点,吴继勋又走向台前。这时,张光人跳到他面前,小声讲了几句,于是吴继勋大声向台下说道:

“现在,我们参加学联的代表回来了,他有报告。”

“什么事?……”

“张光人!……”

“赶快报告!……”

张光人便报告了最近学联开会的情形,决定要各个学校组织演讲队,分散到四郊去演讲,唤起群众。

“对,我们拥护即刻执行!学生会的负责人给各班规定人数,指定地方!”底下有同学这样建议。

“演讲队明天就出发!”

“罢课了没有事做,最难过,出去演讲,好极了!”

“我看演讲没有用,五卅演过讲,五三也演过讲,横竖一会儿又忘了!五分钟热度!”

“放屁!他反对!嘘!……”

许多人都说了自己的意见,闹了半天,事情决定了。第二天早晨九点钟,演讲队齐集在操场,预备出发。

每一班分四组,共有二十四个组。每组有一纛大旗,白竹布上用黑墨写着第二中学几个大字;每人手上一面小纸旗,用各色墨水写了各种口号:

“督促政府出兵!”

“收复东北失地!”

“对日经济绝交!”

“反对日本出兵东北!”

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

一切都预备好了,各组有组长指挥行动,有会计管理乘车、午饭。大家都焦急地等着号令。

有人从人堆中挤出来,反复问:

“好了没有?”

“好了!好了!”

“各组记清自己的路线,演讲员记清演讲的要点,要有纪律,要有组织……”

“知道,知道,快出发吧!”

“我们先走吧……”

“好,出发,不要挤!”

口笛清彻地叫着,脚步声杂沓地响着,各小组潮水似地朝校门口涌去。

“喂,小张,你们到什么地方?”

“徐家汇。你们呢?”

“曹家渡。我这是第一次呢。好,我们走了。”

出了学校,人散在马路上,纸旗在空中飘舞。街上行人都望着他们。

同学们心里充满了东西,急于要告诉人,大家脚步轻快了许多,人像长高了些似的,有时要得意地把走在前面的同学碰一下。马路上的汽车如流水,按着喇叭从身边跑过去了。人们咽一口气,又向前走;坐了一段电车,电车跑得非常快;又坐了一段公共汽车,于是到了。已经有别的学校的学生在那里了,于是又往前走,站住,人群围起来,讲演开始了:

“告诉大家,我们的国家,快亡了……”

“日本兵已经占据了东北的沈阳,长春,那里的同胞**在敌人的炮火之下,许多同胞在抢劫奸淫之下死去了……”

“我们要起来,督促政府出兵……”

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……”

围的人渐渐多了,大半是些无知识的劳动者、贫民,小孩子也张着好奇的眼睛望着。他们为这些年轻、纯真无比、热忱爱国的心所感动,他们讲的每个字都充满了热诚和激烈,好像是有力的鞭,鞭在这群人的肩上,又好像是一股鲜红的血,洒在这群人的心上。围听的人忍不住叹息,叫起来,他们不肯走,人越围越多,想多听些,多知道些,他们喊道:

“喂,讲下去吧!”

有些妇女哭了,用衣角拭着眼睛,还是不愿走开,亲切地望着那些涨红了脸,嘶着声音的演讲队员。

“×他娘的,日本鬼子真是这样凶,咱工厂的东家,不就是东洋鬼子么?我们替他们做工,赚了铜钱,他们造枪炮打中国人,哼,倒不错!……”

演讲队员感到群众的情绪,更兴奋了,话在嘴上,越来越多。大家忘记了腿脚的酸痛,忘记了唇舌的干涩,在秋天的太阳底下,走了一程又一程。没有吃午饭,另外的东西把肚子胀饱了。时间在这里,分外有意义。人在这时,特别感到充实。他们看到那些朴素的脸上挂着愤怒和眼泪,他们真有说不出的一种严肃的感情,仿佛自己对那些人不住。因为他们是识字的,是受过教育的,他们享有比较优越的条件。然而好久以来,他们忽视了他们,这为他们创造福利的大众。他们平常轻视他们,但这些人却是多么纯朴,多么富有人类的同情。这使得同学们更不敢有一点玩忽的意思,在归途上,他们对于这次演讲的认识,是更深刻一点了。

同学们还看见好些大学校的学生也散在四处演讲,他们挤进去听,觉得他们讲得好多了,听的人也特别多。他们解释什么生产过剩,经济恐慌,侵略殖民地,夺取市场,瓜分中国,世界第二次大战,……有些人听不懂,便大声问:“什么叫殖民地?中国是什么?……”演讲的人便从头解释。围听的人都懂了,自自然然,他们接受了那些口号。

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

“反对第二次世界大战!”

“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,中国××党!”

“反对帝国主义进攻苏联,瓜分中国!”

“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!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人越围越多,一个人讲完了,人群里又跳出一些人继续讲。也有人小声说:“哼,这是些共产党……”

电报局的工作人员,加了班点,还是忙不过来。几十个省,几千个县,几十万个团体,都竞赛似的不计长短地拍了电来,拍了宣言来。电流在空中飞,全世界的各国使馆,各位要人的无线交通都放弃了休息。还有新闻社、报馆,那些访员、记者,无头无脑的四处钻。印刷厂里排字房的工人,更没有睡眠了。纸张的价突然抬高了好多,一半因为报纸、杂志、宣言、传单的猛加,一半也因为抵制仇货的关系。全中国的学生走出学校演讲,全中国抵制日货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。每发生一次事件,便抵制一次货。虽说有过一些奸商在抵制仇货中发了横财,然而经济绝交是一个公认的最厉害的手段,所以必要采取的。公债跌了价,银行又发生了挤兑。东北的炮火,一天一天从死尸堆上向内地发展。活着的,所谓长官,逃进关来,躲在洋楼里,丢下了士兵,丢下了百姓;活着的兵士辗转在污辱、死亡之中,他们希望复仇,希望中国的政府,希望全中国的民众给他们援救。民众愤怒了,然而那政府,却也拍了几通电报,纸上的抗议有了一次,向国联求救了一次,同时也告诉民众一次,要他们镇静,要他们安业,要他们信赖政府,要他们信赖国联。政府要人感到文字还不够安抚民心,于是他们召集市民大会,二十六日那一天,在公共体育场。

铁栅门拉上了,玻璃窗口上贴了标语。木板门没有下,也贴满了标语,马路上全是人,三个五个一块儿走着谈谈讲讲的,几十个,几十个一队队的举着旗子走过去了,染业工会,黄包车工会,驳船工会……从东边走来,电车工会,砖瓦工会,码头工会……从西边走来;从另外的方向,走来了茶业同人,申报馆抗日救国同人,……还有各大学,各中学,学生们整着队,打着铜鼓,沿着民国路,沿着中兴路,走来了!大的旗帜在人头上飞扬,小的尖角旗在手中飘舞。带着咚咚的鼓声,带着脚步的杂沓,带着热烈的心,带着全中国、全世界无产者的热望,从四面八方赶来了,齐集在公共体育场。

在公共体育场上,八点钟的时候,在军警的护卫中,童子军的护卫中,一队队,举着旗帜的工人、市民来到了,站在品字形的演讲台前,挤得水泄不通。近门口的指挥台前也挤满了人,一万,两万,十万二十万,三十万……把整个体育场挤满了;外面街上也塞满了人,围墙上也满了,周围的屋顶上全是人。人在人海里面挤动,旗帜在旗林中翻飞,声音在声音的浪中嘶叫。

太阳猛烈地照在上面,显出秋天的焦躁。人还在增加,是空前的大集会呀!

**台上站了二十几个漂亮的年轻人,都穿着上等呢料制成的西装,中山装,头发梳得发光,皮鞋也擦得发光。他们佩着彩带,都是**,代表。他们抽烟卷,抽雪茄,洋洋得意在台上摆去摆来,望着台下喧闹、无秩序、衣着褴褛的群众。

大群的工人挤在最前面,蓝布的工人衣服,后边有穿短褂的市民,也有另散的,伸着头四方探望的学生。九点了,台下有声音在喊:

“怎么还不开会?……”

“屎还没有屙完么?×他娘的,要等到什么时候?……”

声音传开了,远方也喊了:“开会呀!开会呀!”

台上一个胖胖的人,黄脸,穿着中山服,拿了一个传音筒,赶忙走到台前,大声说:

“大家安静,现在开会了,请**团上来……”

四下根本听不清,有人问旁边的人:

“他说什么呀?”

“不要做声,听他说呀!……”

**台的对面,进门的指挥台上挂了一幅美专学生画的画,一个穿和服的日本男人,摆出凶狠的样子,用一把尖刀刺那在他脚下的裸着的中国妇女。在这幅画后,又钻出一个穿中山服的人,用传音筒向大众说:

“现在开会了,大家安静。”

说完便又钻了进去。底下的人,呆望着台上,显出茫然的样子,不懂得是一回什么事,因为好多是不识字的人,他们挤了半天挤到这里,以为就是演讲台了。于是他们惊诧地吵着:

“怎么的?呀,开会不见人呀!……”

“嘿,奇怪!玩什么把戏?……”

“不是这里!这是指挥台呀……”

“开会在哪里呢?……”

于是从人堆中挤出去,挤到人更多的地方去。

“呀,挤什么!”

**正在那里报告,是年轻人中的一个。风把他的话吹断了,把那些不连贯的字眼向四方飘送:

“日本……

“同胞……

“市民大会……

“政府……”

“国联……

“请大家发表意见……”

于是他退进去了,又走出一个瘦长个子来。

“他讲的什么,我没有听见呀!……”

“这些官们,摆些什么呀,他们来做什么的,穿得那末漂亮?……”

“我们要团结起来!”

“我们不相信国联!……”

“我们要政府立刻出兵!……”

台下哄闹着,喊出了这些意见,有人应和着,跟着喊,然而台上没有人理他们,瘦长个子演说起来了。

“我们,今天,集合在这里,是为的,日本出兵东北,占我沈阳长春……我们要,集中力量,一致反抗日本!我们是,出名的五分钟热度!这次,我们要,持久,我们不凭一时的,感情乱动,我们要,用我们大国民的精神,要镇静……”

“妈的,×你的娘,镇静?让人家打死了,还不准做声……”

“镇静你妈。我们不要镇静,我们要起来,要抵抗,要救中国!”

“要抵抗!要救中国!”

声音像钱塘江的潮水,从台前散开去,远远的也有人喊着:

“我们要起来,要救中国!”

瘦长个子不管台下的人,还继续着:

“抵抗,我们徒手是抵抗不了的,我们在这里叫,在这里闹,有什么用!我们应该相信政府,请求国联……”

拳头,扯破了旗子的竹竿,在剧烈的吼声中动起来了。吐着白沫,双脚乱跳,红着脸怒骂着的人四处都是:

“混蛋,不要脸的王八,走狗,政府把东北送给日本人了,还嫌不够,还不准我们自己起来,你们摆尾乞求国联,请强盗们来瓜分中国,好混蛋!好走狗,打死他!抓下来!”

“抓下来!……”

“打……”

瘦长个子勉强挣着,声音发抖,结结巴巴地说:

“要镇静……”

另外的五六个人,穿漂亮的中山装的,都同时跑到台前,同时解释着,挥着白嫩的手,彩色的佩带在胸前飘:

“请大家守秩序。我们现在是开会,那边有外国人,莫让人家耻笑。现在我们赶紧通过提案吧……”

他们慌张地互相望着,情景出乎他们的意外,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。

台下的群众在激怒之下大骂,远远地挥送着拳头:

“妈的!死走狗!打狗呀!”

“打死出卖民族利益的××党!”

“打死走狗……!”

台下许多人张着惊异的眼睛望着,队伍里的学生远远站着。还有一些把粉扑得很厚的花枝招展的女人,穿着高跟皮鞋,臂上缠着黑纱,胸前佩着演讲员的彩带,三三两两,远远看着这方,讲一些另外的琐事和趣话。唉!这些作为装饰品的仕女!另外一些穿蓝布衣的女学生,女工,她们真正的兴奋,她们感受到劳动者、被压迫者的苦痛,她们忘了自我,喊出了她们的心声,举着拳头,她们不满意台上的那些演说,那些欺骗民众的甜言蜜语!

指挥台上有人用传音筒在喊“宣布散会!”

围绕在指挥台下的群众,在这里好久了,正等得有点奇怪的时候,忽然听到叫“散会”,就问着旁边的人:

“怎么,会没开就散了?”

“×他的娘,寻咱们开心,会还没有开就散!”

人浪在这里动荡,朝人多的地方——**台挤去,“哈,原来在这里。”心里高兴着,就更使力的挤进去。

**台上这时也乱糟糟,还在勉强支持,装作没有听见那些吼声的样子,自己一些人在慌忙通过提案。

台下更大声吼着:

“反对!”

“不承认!”

“拉下走狗来,选我们自己的**。全上海的民众起来,自己开反日救国大会!”

“好!赞成!”

“好!我们自己开会!”

在一片吼声中,十几个工人跳上了台,抢过传音筒,大声地对台下的群众说:

“这批王八,是卖国政府的走狗,是替帝国主义说话的!不是替我们老百姓说话的!我们民众自己来开会,我们自己来说话,通过我们自己的提案……”

那些穿西装的,穿中山装的,一下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
台上的蓝布工人服,黑布短褂,那些黄黑的脸,脸上被劳苦刻了很深的纹路,那粗的短发,那裂开皮肤的手,是和自己一样的,人们突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来到心头,他们快乐地喊道:

“赞成!”

“拥护!”

“我们自己开会!”

台口上越涌越多,好些人自由地演讲,另一些人站在桌上喊口号,台下响应着他们,大家一齐举着拳头。

那几个穿中山装的人,远远地,跳着脚骂!

“捣乱分子!扰乱我们今天的大会!混账王八蛋!……”

有人叫警察去了。

有人叫保卫团去了。

几个妇女跳在台上,用高度的声音嘶叫着,短的黑发,覆在红的脸上,眼睛闪着果决的光辉。新的女性呀!

新的传单从台上散下来,在人头上飞,一直飞到后面。

八十岁的,一个白胡须的老工人演说了。

忽然,跳上了一个穿保卫团制服的排长,他夺过传音筒朝着台下吼道:

“我们因为日本出兵东北,为了救国,召集全上海市民在这里开会。我们要讨论怎样帮助政府来对外的,可是有一批捣乱分子,扰乱我们的大会,扰乱大会的人就是卖国贼,我们要打死他……”

“呼!……呼!嘘……”

台前有人挨打了。四五十个保卫团和警察,涌在那里,抓着几个人飞跑了。

“呀,什么事?”

“打人么?”

“抓人么?”

人群一半骇得散开了,有些跟着涌去。

“妈拉个×,捣乱?什么地方,也想来!抓去毙了就是的!”

走在后边的宪兵,挥着手枪,舞着短棒,得意洋洋地骂。人群往篾篱笆那边的洋房子那面躲去。警察驱赶着闲看的人。

“没有什么,几个捣乱分子。”

台上空了。

人群慢慢散去。

有些人说:

“唉,中国人总勿成功,开会开会嘛,又只是打打人抓抓人算了,怎么会得不亡国。”

有些人不做声,沉默着,想着这新的斗争中所得的教训。

服装考究的花枝招展的女士们,也无兴致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。风头没有出成呀!

人散了。

这容纳了几十万人的公共体育场,在阳光底下,狼藉着扯碎了的纸旗和五色传单。几个穷苦的小孩,争着去捡那些脏的纸片玩。

第二天的报纸上,登载着:

“上海市自鲜案发生后,即有反日援侨会之组织,此次改名为抗日救国会,加紧工作。昨日该救国会召开市民大会,赴会人数,在五十万人以上,通过议案,有:(1)电请中央限令日军迅速退出占领地,否则断绝邦交,宣告战争案。(2)电请中央转令张学良出兵抗日,戴罪立功案。(3)通电全国党政领袖,平息内战,共御暴日案。(4)敦促胡汉民销假视事案。(5)通电全国同胞共起组织救国义勇军,誓为政府后盾案……等。全场反日空气,颇为热烈……”

肩推着肩,人挤着人,平日就熙来攘往的上海马路上,今天更热闹了。一些穿了新大衣的仕女们,被挤得蹙着眉,逃到百货公司的楼上去了。然而人群不散,走了一些又来了一些,这里,那里,大马路上,小胡同口,只要有两个人站着,谈些什么,新的人,就张着耳朵挤过来了;老远走着的一些人,也就朝这里流来:

“什么新闻?……”

“汪蒋要合作了吗?……”

“日本收买了土匪,……”

“张学良怎么,撤职?打日本,……”

“唉,真可怜,人比蚂蚁不如,……”

“飞机大炮太厉害,……”

“中国人不中用,政府不中用,怕外国人啥,……”

“×他娘,平日会杀老百姓,打外国人就不敢了,……”

“中国怎会不亡国?就亡在这批狗官手里。你看东三省几乎全被日本占去了,几十万、几百万的百姓,丢在那里受苦受难,这些狗官一点不关痛痒,……”

“这批狗官,只知道刮地皮,捞钱,嫖女人,你没有到过他们的卧房,想不出来那些乐法呢!……”

围在别的地方的一团,又在讲:

“都当兵去呀,同学们都那样说呀!……”

“谁要当兵?……”

“好男要当兵!假如是打日本,我也愿意去呢。与其等到日本人杀到上海,还不如先杀去呀!……”

“张家的包车夫,车不拉,投军去啦,……”

“投到军队里,长官不发命令,老扎在上海,当伙夫,饿肚子,那又怎么办呢?……”

“政府不肯打,怕损失实力,地盘保不牢。你一去打,别人就占了你的地盘啥!……”

“学生子闹得狠,听说要去南京请愿,要政府派兵啥……”

“学生子们到底有办法,他们是一大伙儿,一叫就几千,厉害呢?……”

教室空了,学生,老师都没有耐心,谁听那些不合实际的空话呢?现在是什么时候?亡国的危险就在眼前。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,大炮,刺刀,铁蹄,跨过一县又一县。中国政府,是聋子,听不见那些在残杀奸虐之下的惨叫;是瞎子,看不见血流成河,染红了的东北;中国的民众,像一群善良的羔羊,在刺刀,监狱的暴力底下,不准他们起来,不准他们抵抗。只有学生,这些热情的青年,红着脸,嘶着声音,开会,演讲,演讲,开会,忘却了睡眠,牺牲了休息,不顾自己,只有一个意念:怎么救中国!五四的时代到了!五卅的时代到了!东北日寇的炮火把这些在球场上,在咖啡馆,在自修室的学生都惊醒起来了。从东到西,从南到北,都有他们天真的面孔和飘扬着的小旗。他们决定了,几千几千的到南京去。去请愿,要政府出兵。……

“呀,什么事呀!……”

大队伍走了过去,街上的人惊慌着。

“出什么乱子么?……”

有些人骇走了,有些人挤过来瞧。

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

“打倒丧权辱国的外交部长!……”

“到南京去?督促政府出兵!”

口号跟着白旗,跟着杂沓的脚步,震天的吼着,走过一条马路,又走过一条马路,向车站流去了。

“学生子大伙儿上南京,要去打日本人了,……”

“呵,这么多人,把蒋介石骇死了,一定要出兵了,……”

“中国的人多,怕什么日本!只要一齐心,像这些学生子们,……”

过去了一个大队,又来了一个大队,四方八面的都来到了,好热闹的北火车站呀。

学生围着学生,看热闹的又把学生围住,讲一些什么呀,等着什么呀!……

等火车。南京开来的车到真茹就停了,听说学生要车,就不开来了呀!警察四处巡逻着,站长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。嘿,学生冲进去了,把站长抓着了,站长骇得屁滚尿流,只好下命令呀。……

“哼!不给车,行?打死他!打到铁道部去!……”

“呵!去成了!……”

沉重的,“吱——轧——”,火车的巨轮,从轨道上辗来了,吐着“呜呜”的锐叫,喷着浓的白气,像一匹怪兽,拖着长尾,停在站台边。

舞动白旗,脚步压着脚步,队伍朝车厢跑过去了。

“有什么好看,站开!”警察挥着短棍,在闲看的人群头上晃着。

“不要挤!守秩序!队长那儿去了?……”

“我们是要开的,站长不下命令没有法呀……”怕吃拳头的站役们慌忙地说。

头等、二等、三等、四等车都挤得满满的了,装不下了,还有学生要挤进来。

“喂,让一点儿,透不过气来了……”

“不能再挤了,喊他们再开一趟车吧,……”

“怎么这样没有秩序?……”

“把旗子弄破了,你看……”

“喂,肃静点!……”

声音在声音里叫出来,又在声音里消失,时时都听见女同学的尖叫。

“冲——杀——冲——杀——”火车头的轮子在转动。

“呜——噎——”汽笛尖着声音叫起来。

几十个车厢,几百个车窗,都伸出年轻的脸,黑的头,白的小旗,嚣杂的吼叫从那里送出来:

“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东北!”

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

“督促政府出兵抗日!”

“打倒×××!”

留在站台上的,挤不上车的同学们,发狂似地挥舞小旗,追着火车去的方向跑去,鼓励着同伴们:

“政府不出兵,你们不要回来呀!……”

“让他们停止内战,一致对日!……”

火车走快了,风夹着煤烟,吹了过来,车里面唱起歌来了,雄壮的歌声,跟着风送到远处。

站里的学生,拖着发酸的腿脚,空的肚皮回去了;明天还要再来的。

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开,有些是好远跑来的,好像怀着失望走了。

“哈,学生们真凶,不开车就抓站长,……”

“看这样子政府说不定要出兵了。就是打了部长,司令,也是为国呀!”

“只要肯出兵,就不怕日本人了。中国有几百万兵呀!哼,真是年年招兵买马,……”

……

北火车站又热闹起来。

“还上南京去吗?……”

“回来了,请愿的回来了……”

“看样子请愿不成呢。……”

“唉,秀才不中用呢,赤手空拳……”

“哼,打了外交部长王正廷呢。……”

“也挨了总司令的骂,……”

“一到南京就派宪兵监视了……”

“我早知道是冤枉,年轻人,骗骗就过去了。……”

学生们被押回来了,上海街头的演讲队又多了起来,学校里面也天天请了名人去讲东北的事。

各界名流也向美国发出电报,请他们注意日本的公然破坏凯洛非战公约,请他们主持公道。

“妈的×,资产阶级的走狗,想要我们大家跟着他们去向外国求怜,忘记自己起来反对帝国主义的任务。……”这样在演讲的时候骂了名人们的也听得到。

报纸都同时登载着一些指导学生运动的言论,说是救国不能忘记读书,要听政府的话,政府自有主张,……

但是一些小报,一些为学生、群众自己办的报纸,却登载着一些相反的针锋相对的言论。有人说上海的新闻托辣斯,不特得了南京政府的津贴,连日本的津贴好久以前也领到了的。

学生还是散布在街头,学校里课堂上依然没有人去,无形罢课。

人们还要踟躅在街头,想听点什么,知道一点什么。

“喂,那边出了什么乱子了,赶快去看!……”

“哪里?……”

人们挤过来,挤到虬江路宝山路口的报警亭边。

“喂,打架!警察打士兵!……”

“什么事?……”

“妈的格×!什么地方都被你们贴满了标语,这警亭上也来贴,不准!”

地下扯坏了好些白纸上写了红字的标语,五区警局的巡警抓着一个兵士,用木棍劈头劈脑地打去。

“为什么不准贴标语?这犯法吗?日本占领了东北,你不准贴标语,你是甘心做亡国奴!……我偏要贴……”被打的兵士,一手被扭住了,他另一手举起涂面浆的扫帚打过去。

“妈妈的,什么人不准贴标语?亡国奴。打亡国奴!”人群中有人这样喊。

“滚开!不准围在一处,有什么好看?”又挤进了一个穿黑衣,佩匣子枪的巡警,凶神恶煞般对群众吼着。

群众没有退开。

“大家评评理吧,贴标语也犯法么?”兵士的什么地方被打出血来了。

“有什么说头?抓到局里去!”后来的巡警这样说。

“去就去,局里就不讲理吗?”兵士一点不怕。

两个巡警扭着兵士到第五区警局去了。

人群不散,也跟着围了来。

“真没有道理,贴标语也要坐牢?……”

“我们不走,看他们把兵士怎么样?……”

看门的巡警,也赶来阻挡,可是人群慢慢更多起来。一些过路人都停下来看,惊慌地问:

“打人了么,什么事?……”

“贴标语也犯法?爱国也犯法?叫他们马上放出来,……”

“打了不够,还要扣押,……”

人越聚越多,学生围了来,有些从厂里回家去的工人,也挤进来,大家都气愤不过。

过了好久,兵士由几个巡警押了出来:

“同他们说清楚吧,叫他们散去,……”

兵士头上还带着一些血渍,一出警局的大门就为许多人抱住了,几十个声音同时问。他被拥到一辆榻车上,他大声说:

“他们把我放了。不是不想办我,是因为你们在这里。里面得到报告,商量了一下,不得不把我放出来的,区长还骂我,‘这王八蛋今天有运气!’他们要我替他们说情,要你们散去,……”

有些人挤上榻车,把兵士挤下去了。

“放了,就算了吧。”有些人回过头来朝外面挤去。

“看,榻车上有人,要演说么?”又有新的人朝里面挤来。

“散开!不准围在一块!”巡警四处喊着。

“什么?扣人么?中国人贴标语,他就扣;日本鬼子,他就毕恭毕敬的送走,真是亡国奴!卖国贼!……”不知什么人从外边一直喊了进来。

“是的,我亲眼看见的,三个日本鬼到局里来过……”人丛里有人这样叫着。

“卖国贼!”

挤出去了的一些人,听到后边的吼叫,于是又折转身挤了回来。肘子碰到肘子上,或是脚被别人踏着了,但是失去了这些感觉。

“同胞们!亲爱的同胞们!请听我说几句话……”

真的有人站在榻车上演说了。一个年轻的,穿着便装的学生,短发梳向一边,却总是挂在额头上。他一手挥着帽子,一手攥紧拳头在榻车上跳着大声地说了:

“我们看报纸,就只看见在奉天、吉林、黑龙江那些地方,我们的同胞,被日寇轰炸残杀,他们的家破了,国亡了,妻子儿女失散了,那里血流成河,尸堆成山。东北的将领,好多人一个个全跑光了,不管他们。消息传到了上海,我们民众为这事是多么痛苦!想到那些死去的同胞,那些快死去的同胞。日本的飞机、大炮、坦克车是不会停止进攻的哪!政府没有一个兵,一支枪抵抗敌人,两个星期了,政府没有一点抵抗的表示,现在还禁止我们贴标语,不准我们爱国,不准我们反对日本帝国主义,我们要反对这种压迫!……”

本来是怀着惶惶的心里,听了这些,就像得着了一些东西,感到心要爆炸了似的,在群众中喊出一些声音来:

“反对不抵抗的政府!”

“打倒××党!”

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

“打倒压迫反日民众的五区警局!”

这时又有别的人跳上车在讲什么了。

人越聚越多,一直延展到马路的尽头,商务印书馆的大门也塞死了,黄包车也走不过来,绕别的路走。

声音嘈杂得很,虽然演说听不清,也有人拍掌喊起来了!

从警局跳出更多的警察,他们想驱散这些人,但做不到。

“我们在这里,又不犯法。”

“为什么打我们?别人贴标语也要打?……”

“几个日本鬼子刚才同你们的区长商量了些什么?……”

“要他说!不说就揍!”

人不散,警察又缩了进去。区长打电话到第六中队,命令他们多派人来,他自己也走出来察看。

人群里有人喊:

“就是他,游伯麓区长,问他为什么不准贴标语,要抓人,……”

“媚日的狗东西!……”

“卖国贼!……”

演说又继续下去:“我们的政府,是无用的,采取不抵抗主义,投降政策。它平日只晓得苛捐杂税,剥削百姓。我们不能再依赖他了,我们要救中国,不当亡国奴,我们只有自己起来!……”

“自己起来!”

“自己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……”

“不依赖政府!……”

“打倒无抵抗的政府!……”

“自己起来!……”

“打倒压迫反日民众的游伯麓!……”

群众的愤怒,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三省的愤怒,对无抵抗的政府的愤怒,对压迫民众爱国的愤怒,反将区长激怒了。他看着眼前嘶叫着的这群人,他觉得无理,憎恶,只想在那些咧着牙的脸颊上,打过一拳去,他心里咒骂着“不死的畜牲!”他狞视了半天,雷霆般的吼叫起来:

“反了吗?想干什么?不准围在这里!大家回家去!”

“不!要你说出理由来!……”

“不说就打……”

“打!……”

区长看了看情势,软了一点似的:

“方才巡警,没有不准兵士贴标语,是兵士先动手打他。巡警当然也有错,我会把他送到公安局去办的,这个不与你们相关。你们管什么闲事!散开吧,不准在这里演说!”

“屁!撒谎!”

“为什么不准演说!我们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呀!”

“你骗谁,大家都看见的!你还在凶,大家也看见的!……”

“没有关系?国亡了还不准管呢!”

“把那巡警交公安局?鬼才信;要交把我们!……”

“日本鬼子找你做什么?你得了多少钱?……”

责问声像热锅里爆着的豆子,无从听清。区长气得发抖,用那充满血丝的红眼,更狰狞地瞪着人群,鼓着嘴唇,屏住气息,更显得凶恶,一副要吞噬人群的兽像,激得远远近近的人群更发火起来。

“你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一条狗呀!……”

“打走狗!……”

“狗王八!打死你们不值!……”区长在愤怒中断断续续这末想。他有点慌起来了,“怎么打电话去了,还不来人?……”

“不要乱,走狗是要打的;但是我们不要乱,我们要想办法,怎么才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,怎么才能打倒投降帝国主义的中国政府!……”又有人大声喊着。

“自己开市民大会!真正的民众的市民大会!……”

“罢工,罢市,罢课,罢操!……”

“民众自己武装起来!……”

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××党!……”

“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!……”

口号声在掌声里四方吼着。

人的圈子,越来越大。好些人,住在很远,听说警察打了贴标语的兵士,都忿忿不平的赶来。赶到这里,听说不准演说,又用警棍赶学生,人群更加愤怒了,你一句我一句的骂着。

这时,从虬江路驶来一部汽车,“呜……呜……”按着喇叭,踅到宝山路,转过弯向人多的地方冲来。一些女人,小孩,骇得叫起来,朝人里面拼命钻,汽车还按着喇叭,带着橡皮轮,向前滚去。它走过的地方,人群混乱了,一些人被碰伤了,有的小孩被挤得倒在地下了。

“妈的×!叫汽车停下来,不准它走。压死人哪!……”有人这样喊。

“停车!停车!……”

“压死人啦!……”

他妈的那汽车,却开得更快,想从人里面冲出去。

“打!不准开!……”

“拦住它!打!……”

几个人便追向前,跑到汽车的边缘,向那玻璃上打了一拳。“哗啦,哗啦……”玻璃破了,一些碎片飞开,一些碎片落在车内丝绒椅垫上,里面端坐着一位盛装的涂了很厚的脂粉的太太。没有一个人碰着她,她却神经质的尖叫起来。

于是人群又拥向这方,不知出了什么事。

“汽车压了人啦!”

“他妈的什么人的汽车开到这里来!……”

“不要乱!我们继续开会!……”

区长已经被怒火烧到不能容忍,一听见打破玻璃的声音,和那种神经质的叫声,便抖颤了一下,而且聪明起来了,他记起上级的吩咐:“实在无办法的时候,就给卫生丸给他们吃。”他妈的,多好的机会,职责便是借口呀!于是他得意地望了望那些在演说的人和愤怒的群众,骄傲地以一个大官的身份,向巡警们做了一下手势。马上,巡警们懂了,端起枪,预备好了。

“啊呀!不好!……”前面几个人看见了,骇得低着头挤回来,紧跟在他们后边的便是一阵怕人的“拍啦,拍啦,……”

没有准备的人群在枪声里像受伤了的野兽,朝四方街道,小胡同蹿走。好些人跌倒了,从地上爬起来又走。人们又哭又叫。然而这时填满在区长心上的都是胜利。他看着崩溃下去的人群,倒下去的,滚下去的,那样惊惶,那样挣扎,他非常自满,恃着权势骄傲地纵声大笑了。

“不要怕,不要乱……”有人还这样喊着。

“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!……”

“捉住放枪的凶手!……”

这样喊着的人,却被自己人推着拖走了。

街道上一些店铺,骇得赶紧把门板上起,闭紧,一些从枪声中跑出来的人躲在里面。

街道上肃静了,只剩十几个穿黑色制服的巡警,握着匣子枪,昂着身躯,来回阔步。那区长一边骂着,一边生气地朝局里走去。

马路上,留下一些尸体。有些没有死,还在**,有些挣扎起来,含着悲愤和仇恨,咬紧了牙,跛着走去。血在马路上流着,风吹着一些沙子,一些灰尘扫过去。

这起枪杀市民的案子,比无线电播音还快,立即传遍全上海,一些老太婆都在梦寐中骇醒来:

“唉,反对东洋人出兵打中国,是应该的,怎么能下命令开枪打死自己人呢?”

“打死的是工人,学生,小市民。开枪的是巡警,下命令的是国民政府的官,他们怎能说是自己人?你我穷苦百姓才是自己人……”有人这末答应了。

“唉,人死了,一家人靠哪个养活?总有家小的……”自己设身处地一想,同情的泪便流下来了。

“妈的,总有一天要复仇的,他们哪里把我们当人看待……”男人们都咬着牙攥紧拳头。

另外的一些地方,一些人,群聚在办公室,搔着头,含着雪茄,商量着想“化除”这件事。但事实无法掩盖,于是竭力歪曲事实真相,把一些反动的罪名加在爱国的群众身上,凭借御用报纸,广泛传播去一些歪曲的新闻。然而无论怎样花言巧语,也不能掩盖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枪杀反日民众的罪行。听到这消息的民众,更忍不住要起来反抗。

好多学校又发了宣言。读了这宣言的,为宣言里的一些事实所激动,就邀着一些人又在起草新宣言,加了一些新的意见在里面。

在宝山路上,群众又挤拢来。殉难者的尸首没有收殓,翻着白的眼球,大咧着嘴,一口牙齿,紧紧咬着;短褂被解开了,染了血又沾上污泥;胸口露出棱出的肋骨。另外一具尸首,子弹从后脑打进,从鼻梁出来,红的血,白的脑水,一些绿的,不知是什么东西,一些碎骨,和眼珠,模糊了整个头面。几个女人,看来是死难者的家属,坐在旁边地上,抓着胸脯,头碰着地发狂的伤心痛哭。一些小孩,穿着破衣,赤着足,跟着他们的母亲嚎着。嚎了一会又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人群,接着又嚎起来了。

没有钱,棺材抬不来。

人群中有些人从口袋里掏出角子和铜子来。

然而这并不能安慰死者的家属,更不能解除群众对凶手的仇恨。大家又吼起来了。

可是区长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了。

他们抬着尸首,枯瘦的女人,和褴褛的孩子,跟在尸首的后面,人群拥着他们,走过几条街,几条街上的女人们都哭了,男人们都怒气冲冲跟着队伍去告状。

新的计策又在开始,告状的队伍被骗回来了。

“市党部已经告在头里了,……”

“市党部究竟是好人,……”

“游伯麓已经押起来了。……”

“以后听审吧,官司不会输的,连市党部都在帮忙呢。……”

一些家属,善良的,老和少,一些躺在医院里的受伤者,还在昏迷中**的,不懂得这是欺诈,也被慰问了。还送给他们一点儿钱,骗着他们,又骇着他们,于是讼事拖延下去了。

同样的惨案,在广州的永汉路上又重演了。杀人凶手已经逃走了,是故意放走的。全国各省各县又拍了电报来,拍了宣言来,要求审判,要求拘禁罪案的指使人。上海的工人,学生,市民,被骗了一阵,却清醒了一些,他们明白了,不仅要反日,还应当反对欺骗民众,实际上做帝国主义的走狗、压迫中国革命的统治阶级。因此,上海的救国运动,随着东北的炮火而更猛烈起来了。

在新的欺骗政策里,产生了新的花样。

群众热烈要求组织民众义勇军,政府就拨了款项,派来一些训练官。御用的上海市商会在各区设了招募义勇军的办事处,张着白旗,坐着一些办事员。

“去吧!张大哥!当义勇兵,打日本去呀!”

“好了!只要我们上前线就好了,一块儿去呀!……”

“政府要同日本开火了,要不招义勇军有什么用。……”

“好了,大家都来呀!把这条命放在算盘上,只要能够打倒残杀东北同胞的日本帝国主义,死了也值呢!……”

“乌龟王八才怕死,打日本帝国主义呢,只要出口鸟气,他们把我们百姓杀得太多了。……”

“我不去,看你们打胜仗吧,我娘不准!……”

“管它呢,要是日本人打到上海来了,咱们命还不是难保!……”

“说得对,去吧,管什么娘,我刚接过门的老婆还要撇下呢。……”

“去呀!大伙儿走呀!……”

好了,马路上安静一些了,这些人都拥到这些办事处的门口,在簿子上填了姓名,地址,也审查了资格,保准要了。但这些被招去的义勇军,都被关在一间房子里,重重的有兵士看守,早上一顿稀饭,晚上有一顿干饭。白天便在院子里排着队,“一,二,三,……”走着,走了又跑,又停,又看齐,人吃得坏还不够,尽在院子里跑圈圈,还要学着念遗嘱,静默三分钟,听训话。可是他们不灰心,忍耐着,他们希望赶快学会用枪,领了枪支就到前线去。

学校里也热闹起来了,大家都在天亮后就齐集在操场。一个年轻的教官,穿着黄的军服,长统靴,精神饱满,神气十足,像一个在学生心目中认为漂亮,认为可羡慕的典型青年英雄。他带着学生兵横走直走,要走得齐,哼,进步得真快,差一点就像银幕上的那些外国兵,那些在皇上阅兵时特别会排阵式的军队。学生们也高兴了。走了一早上,人虽兴奋,却也疲倦,懒懒地坐在课堂上,或者跑到寝室里睡觉,有一些还忙着设计制作学生义勇军的制服,要作步枪的代用品——木棍,还要选举队长,选举总指挥。虽说没有把反日两个字完全忘掉,却对当前重要的事——义勇军应该是怎样组织和行动没有更好的把握。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人,已经察觉到事情的严重,意识到跟这种欺骗政策作斗争的迫切性,但在实际工作上,都没有可能一下就做得很好。

一九三一年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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